第107章一百零七、堂正
“裴侍郎。”
沉默之间,庭外响起了府卫的声音。
金沅回过神来,坦荡地迎了上去,微笑道:“人我可是给裴姐姐接来了,裴姐姐欠我一份人情,所以往后七日的账,就要劳烦裴姐姐帮我算清楚了。”说着,她压低了声音,叮嘱道,“我去查查她说的少当家,裴姐姐你也问问她,改日你我凑一起对个账,不论是敌是友,弄明白方是上策。”
“谢谢。”黛黛必须承认,金沅是个细心的姑娘,故意给她这个机会清算人情,莫说是七日的账,就算是七个月的账,她也愿意为她效劳。
金沅给她递了个眼色,便退出了中庭。
黛黛身上还穿着官服,接到消息后,她来不及多想,便乘着软轿赶至县主府。只略微整了整衣冠,便快步往厅中直行,最后却停在了前厅门外,怔怔地望着那个久违的故人。
三年,她还是那般欲色媚人,眼底却不再有往昔的灵动,死气沉沉的好似一个垂暮老人。她还是菀菀,却已不是她记忆中的菀菀。
门外的婢女与府卫知趣地退出了中庭。
黛黛忍住心间涌动的思念,沉声轻唤:“菀菀。”
菀菀的身子轻颤,喉咙一阵发紧,那些她想质问的,想骂的,想说的,全部哽在了喉间,化作了她眼底急剧汇拢的热泪,死死地盯着黛黛,最后涌出眼眶,簌簌落下。
“别哭!”黛黛终是踏入了前厅,急切地走到了她的面前,刚欲给她拭泪,却被菀菀一把揪住,狠狠一口咬在了她的右手虎口之上。
鲜血涌出,滴滴落下。
黛黛眉心微蹙,目光柔和,一如当年。如若这般能让她好过些,搭上这只握笔的手又如何?Ψ
菀菀看她一动不动,甚至目光柔和的可以掐出水来,她身子再颤,松了口,别过了脸去,万千委屈只化作一句:“为何要负我?”
黛黛眼底浮起了疑色:“我没有。”
“没有?”菀菀含泪冷嗤,“我在渡口等了你三日,整整三日!”
“你……等我?”黛黛紧声继续道,“妈妈说,你失踪了,整整三日未归,大抵是遇上了人牙子,将你绑走发卖了。”
菀菀想过一万种理由,却从未想过黛黛竟是不知。她看黛黛的目光也变得柔和起来,如若黛黛不知,又如何会来赴约?她仓皇地回想着那时候,她与黛黛都是楼中的红人,妈妈知道两人情分并不寻常,生怕这两颗摇钱树耍了小心机,相约溜之大吉。所以,只要菀菀出楼献艺,黛黛就必须留在楼中,互为掣肘。
好不容易那次她去了京畿城东的陈员外家,黛黛去了京畿吏部的员外郎府,两地只隔了两条街的距离。两人献艺,身上的首饰自是不菲之物,两家主子看得高兴,也会有不小的赏赐,这些赏赐足够她们背井离乡,找个穷乡僻壤买亩小田,平淡度日。
所以,菀菀断定那是她们的最好机会,也是唯一的机会。
“你真的不知道?”菀菀眼眶尽红,声音嘶哑。
黛黛重重点头:“我若知道,怎会不来赴约?怎会让你等我整整三日?!”此事定有误会,她追问道:“你托了谁来知会我?”
“还能托谁,我身边只有一个人。”
“芳草?”
黛黛记得这个人,妈妈一直让这个相貌普通的姑娘伺候菀菀。在她的印象里,她与菀菀待她很好,一直是视若亲妹。若真是她来传话,黛黛是一定会知道的。只是,那日与菀菀一同失踪的,也有这位芳草姑娘。
“你没见她?”
“她与你同日失踪。”
黛黛记得清清楚楚,更记得后面发生的事:“在你失踪的第三日,京畿卫在京郊的田沟里发现了她的尸体。仵作说,她已死亡两日,是被人掐喉而亡。”那时候,她第一时间赶去认尸,害怕在田沟里再看见一具心上人的尸首。
幸是没有,不幸是自此断了所有的蛛丝马迹。
“她……死了?”
“死在你失踪第一夜的晚上。”
两人不约而同地沉叹,红颜薄命,不外如是。死的只是个青楼女子,是以官府并没有追查到底,所以后来黛黛调到案宗详看,也只是寥寥数语,无法从这个案子顺藤摸瓜,找到菀菀的下落。
黛黛看她静默哭泣,温柔的继续道:“菀菀,我从未停止过找你。但凡我能找到的人牙子,我都打点问过,可有你的下落。我若知道你约了我私奔,就算天上下刀子,我也会赴约,哪怕同你一起死,我也会陪你到底!”这些话,是她的解释,也是她的真心话。两个出身淤泥的人,那时候就是彼此的光与热,谁能舍弃这微薄的一点点温暖?
菀菀动容地看着黛黛,看着她走近她,看着她双手扶住她的双肩,却在黛黛准备拥紧她的时候,猛地推开了黛黛。
她已是当今户部侍郎,早已洗尽了身上的尘垢,再世为人。可她菀菀不一样,她还是他人的玩物,还是一个以身侍人的下作东西。即便上天垂怜,她们可以说明白当初,可那又如何?黛黛已是她遥不可及的天,她是脏得卑微的泥垢,怎配让她拥抱,又怎配让她疼惜。菀菀的脑海里一闪而过那位县主的模样,只有那般干净的姑娘才配与黛黛相守。
“菀菀……”黛黛再次扶住她的双肩,深情而坚定地劝慰,“别怕,现下没有谁能伤害你了,我可以保护你一辈子。”
“一辈子……呵呵……”菀菀再次拂开她的双手,“你现下心疼我,想补偿我,什么话
说不出来?”她出身风尘,早已不信那些炽热的承诺。她已不相信,谁能对谁好一辈子,只知人若没有价值,便没有活着的价值,尤其是她这种卑贱之人。
黛黛忍泪看她:“你相信我。”
“我已有家室。”
“……”
菀菀往后退了一步:“裴大人,你对我好,只怕是想让自己心里舒服些吧?”她的话颇是刻薄,她击碎黛黛的真心,也击碎自己的妄想。她可以在李轩手里当个没有尊严的棋子,却无法在黛黛这里当只被她怜惜的受伤小兔子,只因黛黛对她越好,越是在提醒她,她的每一道伤口都是脏的,是不配得到干净的她抚慰的。
黛黛已出风尘,她却尚在风尘,这样的物是人非,是她无法跨过去的沟壑。
“大夏孟氏。”黛黛的目光落在了几案上的和离书上,她拿起和离书,仔细叠好,收入了怀中。
菀菀不解:“你做什么?”
“等你。”黛黛微笑,“等你想与我好了,我便将和离书给你,我们重新开始。”
菀菀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又涌了上来:“我不稀罕!”
“我稀罕。”黛黛拿出帕子,递给了她,“给。”
菀菀本想打开黛黛的手,却在击中黛黛手背的一瞬,看清楚了帕子上的绣纹——一对绣得粗糙的野鸭子。
这帕子已经浆洗得脱了色,她竟然一直带着!
“没有你,我活不到今日。”黛黛记得清楚,那年她因父亲获罪,被判入娼籍,沦为风尘之人。那个地狱的地方,她是一日都活不下去。
直到——
那是至暗里生出的光焰,是寒冬里给予的温暖。
暗室之中,昏暗的烛光里,关着十多个不肯认命的孩子。
黛黛不记得自己饿了多少天,她的意志已经到了破碎的边缘,她不甘心就这样死了,不甘心自己父亲的冤案自此石沉大海。
可是,她已堕炼狱,又如何爬回人间,找寻该有的公正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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